刺激1999：一个上海男人的奇妙物语｜八部半上海编年史之七
文｜费里尼 及读者集体创作
至今不知道为什么香港人把1995年出品的《肖申克的救赎》翻译成《刺激1995》。对一个（特指，不是泛指）上海男人而言，1999年肯定比1995年刺激得多。
这一年发生在他身上的奇妙物语，足以让我拿他作为今天上海编年史的主角。
真的是他，不是我。
他叫汤澜。名字两个字全部哒哒滴。见水旺财，讲的就是他。根据上海人的习惯，姑且叫伊「阿汤」。
阿汤毕业于交大，1999年的时候，在羽西化妆品公司市场部工作。90后应该不太晓得，羽西是一个梳着童花头的华裔老大姐，开始在电视上主持节目，流量大了，就卖化妆品。羽西在梅龙镇广场后边的南汇路上有套大平层，2000年初曾经邀请一些媒体人去他家吃饭。我晚到了，大姐捏着我的小胖手老长辰光，让我有一丢丢尴尬。
继续说阿汤。当时上海电视台有档非常火爆的综艺《智力大冲浪》，每期最后都有一个游戏板块，这一年游戏板块的冠军奖品是一套78平米的商品房。
7878奖平方。刺激不刺激。这套位于瑞虹新城一期的房子如今二手市场价格早已超过千万元。
可以称得上上海综艺教母的节目的制片人小辰今天下午向我回忆起24年前的这档节目时说，本来想叫「7878抢平方」，后来电视台领导觉得「抢」不大好，就用了韵母相同的「奖」。
当时瑞虹新城推出第一期商品房，市场价格每平米7000元，远远高于其他楼盘，开发商在电视台投广告，同时找到节目组，希望联手做一点商业推广，说甚至可以拿出一套78平米的房子做奖品。
你敢想，小辰老师就敢接。「7878奖平方」横空出世。20多年过去，这依旧可能是中国综艺史上最令人弹眼落睛的奖品。
「7878奖平方」是谁想出来的，我问小辰老师。伊回了我四个字：集体智慧。
即便退休还是滴水不漏，这就是小辰老师。
节目本身就非常火，预告一经推出，排队要求组观众队上节目的公司潮潮翻翻。用小辰的话说，从年头已经排到年末了。虽然「7878奖平方」的赛制只有半年。
羽西公司成功组队上镜。阿汤就是其中五名队员之一。每场观众队有四组。20人当场比赛，胜者就是当周冠军，然后第二周决出的冠军与第一周的冠军比赛，如此循环。阿汤一路赢了9场还是10场（他自己已记忆模糊），从周冠军到月冠军，季冠军；同时另一条比赛线的动作相同，最后两条线的冠军会决战紫禁之巅。
当另一条线的冠军产生，总决赛上线在即的时候，节目组打电话给阿汤。阿汤人已经在加拿大，准备移民枫叶国，讲：算了，决赛不参加了。
节目组好言相劝：侬回来比赛，最起码也是亚军。阿汤问，亚军啥奖品？节目组呆了一记，讲侬等一歇。
「经过争取」，亚军的奖品是2万元现金购房抵用券。阿汤后来和我讲，侬晓得吧，这个亚军的奖品还是我帮忙争取来的。
阿汤继续发嗲不肯回上海。一直到节目组表示机票铜钿伊拉负责，终于没有理由不回了。
决赛阿汤很稳。节目组为了谐音「过五关」，所有的竞技项目基本都是围绕人「五官」的机敏和反应设置的。比如决赛中先给选手一串数字以及对应的动作：1双手抱头，2稍息，3向后转，4蹲下，5向左转，6原地踏步。
当主持人陈蓉报出2时，两人都做出了稍息的动作。随后陈蓉报4，阿汤下蹲，他的对手向后转了。
决赛的另一名主持人是上海阿姨几十年不变的最爱：程雷。
对手也不弱，一路和阿汤缠斗到最后一关。这一关比赛谁能给将一句绕口令正确背诵的次数更多。
不是八百标兵奔北坡那种传统贯口。节目的这个绕口令非常新鲜，至少我从未听过。
米棋迷要吃齐棋迷的车，齐棋迷不让米棋迷吃车。
阿汤一口沪普：米棋迷要疵齐棋迷的居，齐棋迷不让米棋迷疵居。
小辰老师的记忆很清晰，这句绕口令阿汤的对手在大概第29遍吃了螺丝。阿汤念到第34遍正确之后主动停了下来。他赢了。
小辰和我说，其实决赛时节目组有点希望阿汤的对手赢的，原因只有一个，那个人看上去比阿汤要穷一点，一套商品房一定会更多改善他的生活。当然比赛过程不存在任何猫腻，全靠现场发挥取胜。
要说敞亮也敞亮，决赛结束后节目组的人也和阿汤说起了最初希望他的对手获胜。阿汤笑笑，啥也没讲。
胜利者自然要讲究风度。
24年后的今天，我问阿汤。那套78平米的房子是不是你人生的第一套产权房？他说是的，当时办产证还交了10几万的税。
因为这套房子的原因，阿汤突然觉得移民加拿大好像也没啥意思。他留在了上海，并且在那套房子里住了五六年。直到上海即将出台新政，未来房产交易要根据差价缴税，他才赶紧出手。
侬想，我等于是「零元购」拿下的房子，不卖掉税要缴几钿？
阿汤还是很烊，紧接着入手了瑞虹二期，结果中了开发商的大奖，入手一套组合音响。后来又买过瑞虹的六期。
如今阿汤不住瑞虹，前几年想回去买九期，但摇号没摇到。
「7878奖平方」的亚军怎么处理他的两万元的购房抵用券？据说他没有买房，把抵用券打折卖给了需要的人。
第二年还做过一次差不多的比赛，不过房子面积小一点，社会影响力远不如第一届。小辰老师已经记不起第二届冠军的信息了，只说当时因为交不起税，冠军打算放弃奖品，后来是他的朋友借钱帮他交税完成了过户。
阿汤则肯定地告诉我：第二年的冠军是必胜客的一名见习生。
1999年，阿汤凭沪普拿下一套房子的时候。另一个上海男人和几个朋友在上海创办了一家旅游网站。梁建章。携程。
因为一个大奖机缘巧合最终留在上海的阿汤，如今是携程的高级副总裁。
他的「上海梦」对你们有什么启发？
一般而言，没啥启发。但今天正在感受买得起瑞虹九期但摇号未遂痛苦的阿汤至少说明了一件事：一个人的命运，要靠个人努力，但主要看历史进程。
如果24年前决赛背绕口令时阿汤嘴瓢一记，倒在第28遍，现在可能正在加拿大自家的大耗斯前除草呢。当然，那是不可假想的另一种生活。没什么好坏。
小辰老师讲，汤澜蛮好的，至今还在牵记她，每年给她寄礼物。月饼，贺年卡。花花绿绿一堆。
听完阿汤物语，你们还想听1999年的其他故事么？
让我们回到1999。所有记忆都像一盒洗印完毕但杂乱无序的彩色电影胶片。任何试图有序剪辑的努力都是徒劳。
安福路朝西，武康路转角那里，那还没有马里昂吧——那部著名的新浪潮闷片《去年在马里昂巴》也要进入崭新的21世纪才得缘混沌一见（观影过程昏睡数次）。如今的sunflour隔壁倒是一间货真价实的电影院——永乐宫。1999年正值《黑客帝国1》上映，一票难求。当时我是劳动报文艺部主任，文艺记者小哈帮我搞到了首映场，不过只能坐在中间的过道上——小哈她爸是我大学毕业论文指导老师之一，那次我论文得了优，所以过道我也忍了。
我带着家里的Panasonic无绳电话的听筒去看的电影。观影过程中还接到过一个电话。
从外滩朝对面陆家嘴张望，东方明珠和金茂大厦已经矗立起来了，厨房三件套还缺俩。
南京路步行街也在这年落成，人潮涌动。南京西路黄陂北路交叉口的明天广场还在建设中，恒隆广场已经结构封顶。
对了，1999年的上海是湿答答的，那年的黄梅天持续了43天，比常年梅雨季超出一半，雨量则超了4倍。
1999年，上海居然还举办了一次网姐——网络小姐选美比赛。
地铁二号线也在这一年试通车，中山公园到龙阳路。
1999年春晚，陈红蔡国庆一曲《常回家看看》余音未绝；小品《昨天、今天、明天》至今仍是国产小品巅峰，出镜三人一人成了奥斯卡得主的继母，一个销声匿迹，一个临渊屠龙的，自己成了恶龙。
这年暑假，在一个朋友的苦苦哀求下，我忍痛以1800元的价格卖给他一张7月21日曼联和申花的友谊赛门票——小贝没来，但已银货两讫。
7月，女足世界杯决赛，中国女足一球不敌东道主美国。
这一年，新概念第一届比赛。以免争议伤神，此处删去500字。
1999年还有什么让人感时伤怀的事？
4月15日下午，一架大韩航空货机从虹桥机场起飞后坠落在闵行区，正在放学回家的学生和建筑工地工人5死（其中2名小学生）42伤。坠机给莘庄地区造成1.6级地震。黑匣子找了7天才找到，原因居然是飞行员将飞行高度的米和英尺搞混了。
5名遇难者家属中，其中一位很快同意了52.5万的赔偿金，其余4人家属不认同调解赔偿金额坚持起诉大韩航空，最终四人获得了90-113万不等的赔偿金，成为当时国内赔偿金最高判例。
在搜寻黑匣子过程中还有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插曲。一名中年妇女曾向警方举报一名50来岁男子抱着一个橘色盒子从事故现场离开。民警挨家挨户排查后最终在男子家中找到“黑匣子”，打开发现是一盒麻将。
1999年的上海是个大工地。尘土飞扬，却像一个脸有污泥却英气勃发的少年郎。我奔向自己的而立之年，却感觉即将发生在这个城市的事情，远远比我的人生可能性更丰盈。
1999年，巨鹿路爱神花园我常去，和门卫含糊咕哝一声就直奔二楼找马老师。他作为编辑铺床，我作为资深作者负责睡觉。这是马老师后来深情总结的编辑和作者的和谐关系。《海上文坛》的编辑部和《上海文学》贴隔壁，不过当时我还不认识金老师。
爱神花园对面书报摊上，一名缺了一只手的青年沉默不语地低头看书，抬头收费。后来又过了很多年，我再也没见过他。几个月前经过巨鹿路，车子很快一闪而过，不过我好像又看到了这个独臂的中年男人。
1999年，美美百货还在淮海大楼。转角门洞的书报摊琳琅满目，面如铁砂黑的汉子目光凌厉吝于搭讪，将一本本文学期刊准确地夹上黑色铁夹子。几年后，办杂志的洪晃希望新杂志能够挤进这个网红转角的书报摊，带了香烟前去公关。那是一个雨天，黑脸摊主一声怒喝将香烟掼到淮海路的人行道上。中华在细雨中翻滚，洪姐的心淌血不止。
1999年，淮海大楼朝东走到华亭路口，服装市场还在，要再过一年才彻底清除。我应该就是这年在市场里和当年还有点名气的歌手潘劲东迎面走过。
这一年，不知是炒作还是网民真不懂，大家都在说千年虫。今天我已经忘记12月31号那天我是否调过电脑的时间显示。只要银行那帮赤佬没忘就行。我一个朋友的外婆给他两瓶药，说是别人卖给她的，专门防止千年虫。
千禧夜那天，我去百盛花400块买了一件绿色棉夹克——襄阳路服装市场要7年后才会拆，但我没去那里。
第二天，我要穿这件新夹克去主持我最好朋友的婚礼。
只不过就敲了一下回车键，24年过去了。这个朋友的女儿今年就要大学毕业。
时间只剩一毫秒，彷佛进退都由我定。而鸟瞰众生的那个人，不响。
【小生意，随意】